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趕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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趕場

清廟街子位於金河西岸這處平壩的中央,到河邊和到西山腳都有幾裏遠。這塊狹長的河谷平原,河東地勢稍高,自流灌溉主要用月亮湖來的水,灌溉面積比河西要少。

加之人均耕地比河西多,入冬後彌望是大片褐黃色閑置著的土地,頗有黃土高原的味道。

而河西大部分田土覆蓋著翠綠的冬小麥,幾乎十步一溝,百步一橋,橋下潺潺清流,一派水鄉風光。

裏把長的清廟街上就有兩座木橋和兩座白石橋,其中一座木橋長二十米,寬四米,兩頭建有涼亭。逢場之日,這橋上便是豬市,橋南的壩子賣牛。

這裏沿街多種桉樹,溪邊、橋頭植柳樹。沿街兩排青瓦房子,粉白的山墻,鋪面的櫃臺刷以油漆。

後街的大小院落,碉樓聳立,此乃過去為防土匪(往往是民族紛爭)所建,多數外敷草筋的為土黃色、敷以石灰的為白色,眼中黃黃白白,像一些矮胖的塔。

公路從街子外面經過,此路由縣城經金河上的公路橋通到這裏,再向南延伸。

同所有鄉場一樣,清廟街在閑天冷冷清清,店鋪門可羅雀,要到趕場天才熱鬧。過去附近幾個鄉場的趕場天錯開,這裏趕陰歷“三六九”,那裏趕“二五八”,另一地則趕“一四七”。

於是一些人天天有場可趕,稱為趕“轉轉場”,賣豬兒,賣草鞋煙葉,賣花椒海椒,在各個鄉場都是熟面孔。也有的瞅空子專門“跑差價”,把這場買的東西拿到那場去賣。

四清說這導致資本主義泛濫,腐蝕了群眾的思想,還嚴重影響農業生產,遂規定全縣的鄉場一律逢五逢十趕場,趕轉轉場乃成為不可能。

於是各鄉場形成了競爭,比看哪個場最有吸引力,最熱鬧。這清廟場因為位置好,地方富庶,街道又整齊,所以獨具魅力,連遠近山區的彜胞都愛來這裏做買賣和逛耍。

時值陰歷臘月。雖說自走集體化道路以來農村有做不完的農活,但是冬臘月畢竟要閑一點。此時修水利是件大事,但那有各隊派人組成的專業施工隊負責。

隊上所做農活主要便是許多人排成長蛇陣懶洋洋地打土粑,即用鋤背把牛翻過的幹土塊打碎,以便來春播種。

你舉眼望去,十人中只有二、三人的鋤頭在動,其餘都用鋤把支著腋窩兒,在吹牛或者養神。隊長叫一聲:“嘿,肋巴骨戳痛嘍!”又才打幾下。

此外就是鏟草皮作堆肥,或把倉內的稻種翻出來曬幾個太陽,都是些對時間性要求不急的農活,隊長對缺工人數也懶得清問。

故而冬臘月逢五逢十,清廟街上就擁擠不堪。

這天太陽剛從對岸青螺山頂露頭,四方來趕場的人尚未牽成線線,街沿上早已齊展展排列好許多鴛籃子——一種長方形的淺口竹筐,系子不用繩索,而用四根篾條彎成。

鴛籃子中碼著卷心白菜、青菜、萵筍和紅白蘿蔔。這些鴛籃子剛才均在橋下的溪溝中浸過,萵筍青菜,菜葉新鮮,卷心白菜之類更增加了重量。

滿街被漏水淌得澆濕,使那賣煙葉的老頭和賣雞蛋、草鞋的婦女走來走去選不到一塊幹燥地方。

街上的小吃就是冰粉。冰粉與藕粉略同,但是它可用小匙戳成塊狀,且透明,入口即化,口中涼快。雖是暑天解渴之物,但是在這個無甚名小吃的地方,冷天仍暢行不衰。

這時街上漸趨擁擠,賣冰粉的老太婆在一個穿紅衣裳知妹端碗之前,現將兩小匙紅糖水兌入。紅糖是缺俏之物,紅衣知妹因見糖水的顏色淺淡,吃著又很甜,懷疑加了糖精。

老太婆矢口否認,知妹偏扭著和她說。老太婆怕影響了後面的生意,遂不開腔,等對方離開了,又才嘰嘰咕咕。

她忽然朝一側驚叫:“哎,你拿開賣!”

旁邊站著個用根柳條穿了一串黃鱔在叫賣的小孩子,小孩像沒聽見,反而把黃鱔串兒高舉起晃動。

老太婆尖叫一聲,伸出枯細的手使勁捏小孩的耳朵:“龜兒子,你的黃鱔尾巴在盆子頭掃!”

小孩扯脫耳朵跑了。這時候老太婆趿著爛布鞋的腳後跟陡然涼了一下,冷漬漬的,這是茶鋪老板冷丁潑來的茶葉腳子,冰粉攤兒擋了茶鋪的道。

行商難惹坐賈,老太婆受慣了,連頭都沒回,一手按著攤子,一手勾起腳兒把鞋後跟的爛茶葉摳掉,順便搔兩下起殼殼沒肉的小腿肚。這手趕快又去做下一個生意。

太陽有兩篙竿高時,街上的人多得比肩接踵,面面相覷。一人即使小角度地轉動身體,也要與好幾個人產生摩擦。

挑甘蔗賣的陳聞道、楊靈和柳石因來遲了些,在人縫中擠出一身大汗,好容易被人流裹挾到一處名叫三角地的所在。因飯館、供銷社和鄉郵所都位於此處,這裏便成了做買賣的寶地。

打頭的柳石因見一只糠籮篼剛好成交,馬上將甘蔗在空位放下,又忙把陳聞道的擔子接過來。空位太窄,他便涎著臉對左側幾個賣雞蛋的婦女說好聽的話,一邊說一邊動手把雞蛋籃子擠做一堆,騰出尺把寬的地方。

然後又央求右鄰將兩個糠籮篼摞起來。那社員說兩種糠有粗細之分,高矮不肯摞,他差點就強行操作,陳聞道忙拍他的肩膀,說算了。

楊靈一挑甘蔗卻卡不進去,子羽忽在對面叫他。子羽來幫隊上賣魚,來得早,已快賣完了。說道:“你過來!”楊靈就等在他後面,魚賣完之後就占了該位置。

趕場的知青很多。此時知妹中流行“梭梭頭”,一種運動員式的短發,或者梳兩條翹辮。

這裏的冬季,白晝陽光燦爛,活像初夏,要夜晚才冷。趕場的知妹大都穿又短又瘦的上衣,有桃紅的,檸檬黃的,蘋果綠的,妃色的,藕色的,碎花的,裁剪合體,顯示出曲線之美。

知哥就要隨便些,自然也有服裝整齊的,上身著大翻領運動衫,或灰色、米黃色卡其布做的夾克,下面是“刀刀褲”,“刀刀”形容折線熨得很棱。也有邋遢的、二不掛五的,穿著簡直就和農民無異。

一些人聚在供銷社門口吹牛,內中劉志昆的頭發照例梳得絲毫不亂,穿皮鞋,著青年裝,挺胸昂首,神采奕奕。

有人問他:“餵,聽說你們《銀鋤》要遷到轎子山去,和彜胞打堆,你咋還在這裏站起?”

原來劉志昆所在的知青共產主義小組已更名為《銀鋤戰鬥隊》。劉志昆道:“是在說。那裏彜族鄉歡迎我們去,縣安辦也同意了,但是實際上沒有那麽容易。

“唉,那地方太艱苦了,連買鹽巴都要走二、三十裏路,翻幾匹山!而且語言也不通。女生嘴上不反對,悄悄都在流鼻涕抹眼淚的,王茂章心是鐵打的,也遭淚水泡軟了嘛,架不起勢。”

有人因見他上面露著雪白的襯衣領,外衣袖口內卻是空的,就故意問:“你戴的假領吧?好多錢一條?”伸手去翻他的領子。

劉志昆把手打開,笑道:“男的的穿著,下面比上面講究,尤其是鞋子。上裝差一點,只要穿雙皮鞋,外加褲子有棱有縫的,照樣提神。女的就相反……”

朝附近一群知妹努努嘴道:“褲子一般,但是衣服要好看。”

眾人都不像他這樣能對男女穿著差異進行理論上的概括,聽了都紛紛點頭。有人就誇他的皮鞋:“哎,擦得好亮,蒼蠅上去都要杵拐棍!”

偏又有人譏諷:“咦,你這雙皮鞋,莫又是先刷漿糊,幹了打的鞋油吧?”眾人哄笑。

原來他上次回市裏,在街邊水銀燈下買了雙便宜皮鞋,次日坐在公共汽車上,翹二郎腿,見鞋面咋成了魚鱗狀?用指甲摳,一片片剝落下來,竟是刷的漿糊,塗成黑的,幹裂了。

正所謂好事不出門,壞事傳千裏,此事他只對一二知己說過,不料就流傳開了。他便笑道:“哈,那是我講的笑話,你們就當真了!”

旁邊那群知妹卻在擺歌曲和電影,說《草原之夜》禁唱了,因為不光曲調纏綿,資產階級情調濃郁,而且還誣蔑女的。

有的問:“這咋說?”

那知妹道:“報上寫,歌詞唱當那冰雪消融,當那草原上吹來春風,姑娘就到小夥子那裏去了。姑娘在條件艱苦的時候為啥不去,要條件好了才去?說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,女的半邊天嘛,女磚工,女石匠,鐵姑娘,男的能吃苦,女的更能吃苦!”

知妹們聽了都不做聲。又有人道:“聽說報上批判《茶山情歌》,毀我長城。”

大家又問:“咋的?”

“你們聽歌詞嘛,茶也青咧,水也清咧,清水燒茶送給解放軍。親人下崗你停一停,親人下崗你停一停……最後一段幹脆問:茶山像不像你家鄉的山水,采茶妹子像不像你的心上人?”

大家神色反而舒展了,吃吃的笑,有的邊笑邊拿眼睛飛快地瞟街上的行人。

又扯到電影,說《上海姑娘》拍出來還沒演就遭禁了。有個部長,嘻嘻,說它光片名就值兩塊錢!結果他光這句話就打成了□□,關起來了!

大家笑了一陣,笑聲中一雙雙眼睛迷迷茫茫,都在展開想象的翅膀,去打開這遭禁的《上海姑娘》的重重鎖。

有人問為啥《五朵金花》、《冰山上的來客》也禁演了,就有人笑著說:“愛情嘛,腐蝕人!”這回卻沒有跟著笑的,可能是笑累了,所以表情麻木,有的只露出苦笑。

又說到《抓壯丁》,從打出片名開始,就惹人笑破肚皮。“諷刺國民黨嘛,為啥還要遭批判?”

有人說:“可能是因為演了王保長和那個二嫂子……”

劉志昆在這邊接道:“嘿,它諷刺國民黨抗日,意味著國民黨還和抗日有關系。實際上國民黨除了打內戰,和抗日有啥子關系?所以說編導的用心,何其毒也!”

知妹們聽了都吃驚地張圓了嘴,對他這種由表及內、由膚淺到深刻的批判意識投去佩服的目光。

知妹都愛吃甘蔗,三三兩兩在陳聞道他們的甘蔗挑子處蹲下來,胖胖的小手在甘蔗堆裏挑來選去,拿起這根嫌彎,拿起那根嫌有蟲眼。含嗔帶笑地嚷:“唉喲,好貴,便宜點嘛,都是知青呀!”

賣甘蔗的帶笑不笑地說:“這是給隊上賣呀,要是自己的,當然請吃嘍!”

這些知妹乘人不備就把尖梢掰斷,無奈有聲音,柳石就鼓眼睛。她們在稱秤時又調皮地把秤盤托住,被發現了就吃吃地笑。有的在給錢後還抽一根跑,把清脆的笑聲帶進人堆裏。楊靈和柳石則暗中耍秤,把損失撈回來。

單愛鵑也來趕場。她與眾不同,穿一件寬松的大花格子線呢上衣。也真怪,她無論怎麽穿著都能顯現窈窕的身材,從衣褶的款款擺動中,使人感覺到內中只有一握的腰肢。

她梳條又黑又亮的獨辮子,額前一溜劉海,加之臉蛋較前豐滿,又曬黑了些,倒像個漂漂亮亮的農村姑娘,嫵媚而不俗氣。

她本已被吸收入四清工作隊,在縣上進行了集中培訓,準備調外縣搞四清,因為文化革命開始,四清告終,就回來了。

此時她走到楊靈甘蔗堆前,就跨進裏側去同他說話。

她對楊靈道:“我有個同學小敏在這裏一大隊,靠攏山腳,她才從市裏回來,家裏給我帶了些東西,我去拿,怕回來天黑了,你陪我去一趟嘛!”楊靈點了點頭。

她就說:“我也來幫你賣。”

她剛拿起秤桿,這堆甘蔗前的景象就變了,知哥接踵而至,一人三根五根的買,眼見她把有蟲眼的塞進秤盤,他們也不拿出來。一些農村小夥子也擠上來,竟形成了爭搶局面,一堆甘蔗轉瞬賣光。

陳聞道眼紅說:“鵑鵑,嘿嘿,你搶了我這邊的生意,你不來幫我賣呀?”

單愛鵑笑道:“陳哥,對不起呀,我同楊靈去有點事情,下午回來幫你。”

柳石叫道:“下午?你咒我們下午還賣不完,坐在這裏曬死呀?”

單愛鵑說:“哼,曬死活該!”笑著推楊靈走了。

日已西斜,陳聞道和柳石的甘蔗還剩下小半。柳石早已失去耐性,遂將扁擔、索子和秤做一堆放在陳聞道腳邊,逛街去了。

陳聞道賣東西心不在焉。太陽從上午直烤到下午,上午烤臉,下午烤背,又無風,周身暖洋洋的。

加之後來買賣冷清,於別人難免產生倦意,他卻在凝神思考問題,對生物遺傳學中的某一理論難題苦心求索,故對周圍一切視若無睹,像老僧入了定。

他從市裏回來之後,因為稗子事件一度處境狼狽。孫奎大會小會張揚此事,說此事證明了所謂的大學研究生四體不勤,五谷不分,不加強勞動改造,那還得了!

一次碰見陳聞道,便訓斥他逃離農村半年,說是已經記在檔案上了。繼而又叫他今後再休提“科學實驗”的話,老老實實接受改造,先把秧子稗子、韭菜麥子分清楚了再說下文,氣得陳聞道吹胡子,但又無可奈何。

此外夏夢蝶不辭而別,更令他感到意外和沮喪。他回來知道後便將痛苦埋在心裏,而絕口不提此事,但大家都看見了他鬢角初生的幾莖白發。

不過又有兩件事情,算是差強人意。一件是小林娃當了隊長。殷克強因為瞞產私分,受處分撤職,關於新隊長候選人問題,艾雪和小李實際上只問了知青的意見,就在社員大會上提名小林娃,很順利地選了出來。

小林娃大名王昌林,選成隊長之後除父母外就無人叫他小林娃了,叫王隊長。陳聞道偏親熱地叫他昌林,水秀先說“肉麻”,可是後來她和楊靈、柳石也昌林昌林跟著叫。

另一件事情是對陳聞道而言沒花一分錢私囊,就搞到包括顯微鏡在內的一套實驗設備。

大明中心校的夏侯校長告訴他們一個消息:停辦的大明農中的實驗設備,如今都堆在大明大隊的庫房裏。這所農業中學因既缺老師又缺教材,而且還缺學生,辦了不久就停辦。

這原是縣上開辦的第一所農中,開辦時從縣上撥來許多科學種田的實驗設備。教育局僅有兩臺顯微鏡,一臺給了城關中學,一臺就給了大明農中。

停辦之後,因校舍是占用大明大隊的房屋,於是一切校產都由大隊管著。陳聞道等就通過夏侯校長的關系,將楊靈那兩件玉器拿去賄賂了大隊古書紀的女人,開張“借條”把設備悉數借出。

然而不見那臺顯微鏡,先說好了是包括在裏面的。楊靈又忍痛將那枚戒指送去,這才將顯微鏡換回。

到了種麥子時,楊靈就同王昌林商議,要用從市裏帶回的幾樣小麥種子搞雜交試驗,選育適應本地土壤氣候條件的小麥新品種。

王昌林將這事拿到會上討論,社員們先已聽說過培育雜交新品種要許多年才見成果,因此大家又嚇一跳,低聲議論這幾個知青莫非又想耍滑頭,混幾年輕巧工分?

陳聞道和楊靈沒法,只得在搞雜交試驗的同時,再種一塊可以立竿見影的小麥豐產田來服眾。

自開犁播種之後,實際工作就由楊靈領著柳石和幾個青年社員去幹,陳聞道仍潛心研究他的遺傳學問題。他有時也去試驗田走走,做出在指導的樣子。幹部社員對此雖也有在肚皮裏嘀咕的,哪裏好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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